【编者按】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马哈福兹先生已年近九秩。六年前在开罗街头遇刺时曾伤及神经,至今难以持笔写作,但老人依旧洒脱、通达。1996年,他汇集曾在《金字塔报》连载的随感录出版,题名《自传的回声》。
他,和他的民族一样,已饱经沧桑,无法不参透悲凉这人生的真谛;但他依然以饱含诗意与哲理的笔墨,讴歌并呼唤着爱、善、信念、理想、希望……大音希声,他那空灵清妙的文字,总能让人在惊心、嗟叹、颔首、解颐之余,生发无穷的冥思与遐想。现从《自传的回声》中择译部分篇什,以飨读者。这遥远他乡的“回声”,在老庄与魏晋人物的传人中,也应该不乏知音吧。
祈祷
我还不到七岁时,就曾为革命祈祷。
有一天早晨,我由女仆陪着去上学。我走着,好象被人押赴监狱一般。手里拿着作业本,眼里露出忧愁,心里盼望着出点乱子。寒风吹来,刺痛我短了一截的裤筒下面几乎裸露的小腿。校门关闭着,工友扯着大嗓门说:“今天有游行,又停课了!”
一阵喜悦袭上心头,几乎让我飞抵幸福之岸。
我从心底里祈求真主,愿革命永远进行下去!
信物
一朵干枯的玫瑰,花瓣已经破碎,这是我在整理藏书时从一排书后发现的。
我笑了。已逝的遥远往事绽露出瞬间的亮光。
怀念溜出时光掌,存活了五分钟。
干枯的花瓣散发出密语般的芳香。
我想起一位智者朋友的话:“记忆的力量显示在回忆里,也显示在遗忘中。”
魅影
做完晨祷,我在空旷的大街上游荡。有秋风作伴,在静谧的清夜散步真好。走到沙漠的边际,我在一块被称为“孩子之母”的岩石上坐下。
我极目远眺,眼前沙漠的迷宫披着细柔的缁衣。忽然,似乎看到许多影子朝着城市蠕动。我心想:“或许是治安人员吧。”但第一个影子已走过我的面前,我看清楚是一具骷髅,眼眶里冒着凶光。
我坐在岩石上,惊恐不已。鬼魅的影子一个个蹑足而过。
我颤抖地揣测:我的沉睡的城市白天会遭什么凶险……
应答
在一次政治辩论中,一位议员向大臣发问:“你能给我找出一个纯洁而未受污染的人吗?”
大臣应答道:“有啊。譬如说:儿童、白痴、狂人等等。所以这世界依然平安无事。”
一分钱
我觉得自己是在路上徘徊的儿童。手里拿着一分钱,但已忘了母亲要我买什么了。怎么想都记不起来。但可以肯定的是,我出门要买的东西最多就值一分钱。
雨
雨,把我们赶进一座老宅的门廊。外面大雨如注,雷声隆隆,里面日光晦冥。我们在狭窄的门廊相对而立,我们之外,就只有楼梯和我们暗中的念头。我心想:“好一个女郎啊!”
她看着凉嗖嗖的雨空,有点局促却又不失风度,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:
“这雨说来就来,太没准了。”
我心神不定,说道:“这是赐给众生的天恩。”
礼物
在孤单无力的老年,思虑像香料的芳香一样散溢。
他对埋头拜神的朋友说,像是在作道歉:
“我的一生,虚掷在纷繁忙碌的家事与公务中,因而没抽出时间拜神。”
当夜,有一个人在梦里送他一朵白玫瑰,并在他耳边低语:
“唯有真诚的崇拜者才配得上这份礼物。”
信
有一天,我发现脚底下踩着一朵玫瑰。花颜依然鲜活,我把它捡了起来。
噢,绿色的枝头还用白线拴了一张叠起的纸。我好奇地打开,上面写着:“来吧,你会发现我如你所爱的那样。”
我莞尔而笑,心里猜想:这封信怎么投错目标了?为什么会掉在地上呢?
我在各种假设和可能的谷地徘徊了片刻,但我赞美起这个爱的源泉已告枯竭的世界。
我呼吸到了遥远往昔的气息,心跳不禁加速起来。
一下子,我超脱了原先的犹豫。
我决定现在就作准备,以便在这辽阔的城市里有我的葬身之所。
黎明时分的低语
在我生命里一段关键的日子,当爱情让我登上迷茫和相思之巅,我在黎明时分听到了一句低语:
“祝你愉快!快要告别了。”
我伤感地闭上眼睛,却看见为我出殡的队伍正在行进,我走在队前,手执一只斟满生命醇酿的大杯。
修辞
教授说:“修辞是奇妙的。”
我们深以为然,竞相举例加以说明。
幻想让我神驰,遥远的往昔在天真地盘桓。
我想起一些普普通通、谈不上什么分量的词语,譬如:你呀……想什么呢……行了……你这个滑头……
可是,这些词语却有奇异而朦胧的魅力,令一些人痴迷,让另一些人沉醉于难以言述的幸福……
离去
当我参加了他的葬礼,我才意识到他已真的死去。
凳子上坐满了吊唁者,不断有人念诵《古兰经》。
邻座的人都在交谈,有各种各样的话题;而死者却没有一人提起。
真的,亲爱的,你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,这世界也离你而去喽。
生命
有一天,为生活所迫,我成了拦路的劫贼。一个月黑之夜,我第一次下手,截住一个过路人。
那人颤抖不已,吓得半死,苦苦哀求道:“把我的一切都拿走吧,只求你不要伤害我的生命!”
从那时起,我和我的灵魂就一直围着生命的奥秘盘旋!
珍珠
在梦里,一个人走近我,递给我一个象牙匣子,说:“收下这份礼吧。”
醒来时,我发现匣子就在枕边。
我茫然打开匣子,里面有一颗榛子般大小的珍珠。
时不时地,我把珍珠拿给朋友或专家欣赏,问他们:“这颗奇异的珍珠怎么样?”
他们摇摇头,笑着说:“哪来珍珠?匣子是空的呀!”
我亲眼见到的东西,他们却矢口否认,我感到惊奇。
至今仍然没人相信我。
但我内心并未绝望。
海滩上
我发现自己在沙漠与大海之间的海滩上,感到一种近乎恐怖的孤独。一会儿,我茫然的目光看到一位女子,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站着。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和神态,但我却有一种期望,愿自己能在她那儿感觉某种亲近,或者获得知识。我向她走去,但我们之间的距离并未缩短,也看不出何时能赶上。我用各种各样的名字和称谓呼唤她,但她没有停下,也未回顾。
黄昏来临,万物渐次隐去,但我并没有停止期望、追赶和呼唤。
决斗
在少不更事的年代,我和一位朋友闹了别扭。愤怒的洪水淹没了友情,他叫我到荒地里去决斗,省得有人过来调停。我们挥拳抡臂,说去就去,两人很快扭在一起。一场恶战之后,我们精疲力尽地倒下,伤口血流不止。
我们必须在夜幕降临前回到城里。
不互相帮助,我们就回不去。
我们必须互相包扎伤口,必须互相搀扶而行。
在踉踉跄跄地行走时,心中的敌意冰释了,青肿的唇边浮起了笑容。
于是,宽恕从地平线升起。
黄昏时的对话
他是我们的邻居,是真正的芳邻贤里。
黄昏时,他身披斗蓬,端坐在门口椅子上。
于是,院落具备了一种庄严,树木也平添了一分静美。当天空告别了最后一只飞鹤,他的三个儿子收工回家。
在他们外出朝觐的前夜,他看着孩子们的脸,问道:“往事已矣。你们有何心得?”
老大说:“没有法便没有希望。”
老二说:“没有爱便没有生命。”
老三说:“公正是法与爱的基础。”
父亲笑了,说道:“还必须有一点混乱,好让糊涂的人们警醒。”
三兄弟面面相觑,然后异口同声地说:“您老总是言之有理!”
幼小的哲学家
尽管我不乐意,衰老的感觉还是像不速之客一样来临。我不知如何才能忘怀末日的临近和渐盛的别绪。致敬,我在安逸和愉悦中度过的漫长岁月;致敬,在慈爱、成长和知识的海洋里享受的生命之乐趣。现在那永恒的声音在预告离别。告别你美丽的世界,前往未知的所在吧。我的心哟,那未知不过是幻灭!抛掉那转世到另一个生命的幻念吧。那能怎么样?那是为什么?哪一种智慧能说明那个生命存在的必要?我能真正理解的,乃是我心灵的忧伤。别了,生活,我从你那里领会了一切意义,结果你悄然而去,留下了一段没有任何意义的历史。
——一个已满九个月的胎儿感想录
命运捉弄的人
我忘不了这个人,他做过我多年的老师。谁都知道他命运多舛,夫妻不和,家境贫寒;但他又以忍气吞声、逆来顺受出名。年迈以后,他的不幸又多了一桩:患了动脉硬化。他的记忆日见衰弱,渐渐忘却了挫折和生活中的种种坎坷,不知不觉倒也减轻了负担。病情愈笃,他把妻子也完全忘了,不能指认,还询问她为何待在他的家里,这样烦恼又减少许多。后来病入膏肓,他连自己都忘了,不知自己是何许人也。因此,他到达了愉悦的巅峰,逃出了严酷生活的魔掌,连原先可怜他的人们也羡慕他了。
幸福的归宿
小鸟翩跹而复欢歌,多么美丽!有一回,在我心荡神移的时候,我高喊着:“但愿我生来是只小鸟!”突然,我真的变成了小鸟。我盘旋着,歌唱着,在枝头跳来蹦去。根据已往的经验,我提防着猫和蛇,迷恋着阳光。我一向羡慕鸟儿,它们飞旋着,能看见地面上痴情者难见的爱人的美貌。我经过徒劳的尝试后深信:只有飞起来,才能从树木的顶端一睹芳容。我的目光因相思而变得灼热,我左顾右盼,爱人正在庭院深处徜徉呢。我畅饮着喜悦的醇酿,至酩酊而后快。有一天,我看见围墙上有一盘燕麦,不禁垂涎,便忘记了戒忌,飞了过去,用我的喙贪婪而快活地啄食。这时,一只手轻轻地把我捉住,一个悦耳的声音说:
“你终于上当了。”
她把我放进笼子,她的触摸让我全身陶醉,只有天堂的佳酿才给人这般感觉。
每当我幸运的杯盏溢满了幸福,她便光彩夺目地走来,端详着我,给我添水加食。
我欣喜若狂。
余暇时,我瞅着树上的一群群鸟儿,见它们欢快地翩跹歌唱;但有爱人近在身边,它们的翩跹和歌唱都不值一提了。
河流
在汹涌的生活旋涡里,我们有一回在公共场所相遇。
这个笑吟吟地看着我的老妇人是谁呢?
或许在不远的过去我们曾在这世上见过?
她的笑容更粲然了,我也报以同样的笑脸。
她问:“你想不起来了?”
我更使劲地笑着。
她以只有老人们才有的率直说:“你做学生时,曾是我的第一次尝试。”
沉默了一会儿,她又说:“当初我们就差一步了。”
我茫然地思量:那美好的生活到哪儿去了?
讲经课
我急匆匆地赶路,要去听一堂讲经课。
路上,我见到一个衣衫褴褛、愁容满面的老汉在哭泣,我生怕赶不上听课,就没有过问。
夫子登上中间的讲台,扫视着四周,眼光落在我身上.他示意我走过去,然后凑在我耳边低声说:
“你没有理睬那个哭泣的老汉,浪费了一个行善的机会,那是在我今天的课上得不到的。”
疑问
队伍在笛声和鼓乐的引导下,开始在沙漠中行进。四周寂然,一切都看不到尽头.我心里忽然起了个疑问:队伍的头领会走在什么位置?
旁边的人知道了,说:“走在前头嘛,这样才符合他的身份。可你为什么要问呢?”
旁边另一个人却说:“他或许走在队尾,好观察一切动静。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?”
我不知如何作答。我以为事情到此为止,等走完行程就能知道答案。
可我发现人们交头接耳,一双双眼睛都在觑我。怀疑在队伍里蔓延开来。主啊,我怎么让他们相信我并无恶意,我对头领的忠心不逊于他们中任何一人呢?
一个人板着脸走近我,说道:“请离开队伍,让我们太太平平。”
我只好走出队伍,独处于茫茫的大漠和无尽的忧愁中。
黑暗中
在没有一丝亮光的黑夜,我赶路回家。路上碰到一个影子,我警觉地一闪,问道:“真主的奴仆,你是谁?”
他说:“或许你就是我在找的那个交好运的人。”
“你指什么好运?”
他和悦地说道:“我邀请你到家里参加一个充满爱情和欢娱的晚会。”
我觉得他在说胡话。
在这怀疑的一瞬,他迟疑的气息消失了,我知道他已隐身而去。
我后悔起来,为自己错失一个或许能交好运的机会。
我依旧在黑暗中盘桓,我呼唤着,以至喊哑了嗓子。
先觉者
我们应邀去一位朋友家参加晚会。我们在小花园里围朋友而坐,柑桔花的芳香令我们陶醉。朋友向我们介绍一个难得的项目,希望我们参加投资。火柴光亮起时,我看到一位伙伴心不在焉,原来已遁入梦乡。我用胳膊捅他一下,但他没有理我。
回去的路上,我对他说:“朋友的讲话,你肯定一句都没听。”
他淡淡地说出让我吃惊的话:“我的心告诉我,他在太阳升起前就要去世!”
奇怪的是,在太阳升起之前,那个谈论项目的朋友果真去世了。
更奇的是,那位有先知先觉的朋友,也在黎明时去世了。
从那一天起,每当岁月带来一段好时光,我都不愿因思量往事或来事而错过。
简史
第一次恋爱时我还是儿童。我游戏岁月,直到死神自天际显现。在青春之初,我懂得了夭折的爱人留下的不朽爱情。我淹没在生活的大海里。爱人去了,记忆在正午的烈日下燃烧。我心中的向导把我引向虚伪的目标。有时完美的主人浮现,有时已故的爱人隐现。
我明白我和死神之间有着嫌隙,但我注定要怀有希望。